荀子其人其书及其思想廖名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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荀子其人其书及其思想
作者:廖名春(清华大学教授)
荀子是先秦儒学的殿军,是春秋战国“百家争鸣”的集大成者。他的思想及其著作,对后来中国的思想与学术,影响极大。
一、荀子其人其书
荀子的姓氏、名字,自古以来就有不同的说法。《史记》称其姓氏为“荀”;《荀子》本书和《战国策》《韩非子》《韩诗外传》《新序》《说苑》《汉书》以及刘向《叙录》等都作“孙”。
“荀”与“孙”是什么关系呢?唐人司马贞、颜师古、杨倞等人都认为是因为避汉宣帝刘询讳,才将“荀”字改写为“孙”。但证之于史实,难以成立。汉代不讳嫌名,而“询”之与“荀”,刚好是字形、意义不同而仅读音相同的所谓嫌名。
清人胡元仪又提出孙、荀并为姓氏说,认为孙、荀为两姓氏,就像陈氏改为田氏、荆氏改为庆氏一样。其实荀孙与田陈、荆庆一样,并非两姓,而只是由于方音不同造成的一姓氏的两种不同写法而已。由“语音之转”而导致书写有别,这就是荀子在先秦两汉古籍中既被称为荀氏,又被称为孙氏的原因。
荀、孙既为一姓之通假异文,那么二者何为本姓,何为借字?笔者认为,荀子应该姓孙而不应姓荀。因为从先秦、两汉的文献记载看,除《史记》外,其他文献多作“孙”,鲜作“荀”。特别是《荀子》一书,都称“孙”,这即使不全是荀子亲手所写,至少也当是荀子弟子所记,他们的记载较司马迁说应更可靠。韩非为荀子学生,其著作《韩非子》称其师之姓氏也为“孙”,这与《荀子》一书的记载是一致的。所以,不管根据“名从主人”的原则也好,还是根据文献记载的时代先后、数量的多寡也好,“孙”都应该为本姓。
《史记》、刘向《叙录》都说荀子是赵人。而据郑樵《通志·氏族略》所载,荀氏在春秋、战国时有两大族系:一是郇侯之后,以国为氏;二是晋大夫荀林父之后,以邑为氏。郇国辖地在今山西临猗县内,荀邑在今山西绛县附近,战国时均属魏国辖区即所谓“河东”地区。孙氏在当时有三大族系:一在楚国,出自芈姓,为令尹孙叔敖之后;一在齐国,出自妫姓,为陈敬仲四世孙孙桓子无宇之后;一在卫国,出自姬姓,为卫武公之子公子惠孙之后。《史记·赵世家》记载,公元前年,赵国“筑刚平”,从而开始大举攻卫。前年,赵国继续向卫进攻,攻取了卫“乡邑七十三”个。后七年,又攻取了卫的甄地(今山东省鄄城县北)。于是,赵国就占有了原属卫国的大部分土地;原来的卫国人,自然大部分就变成了赵国人。荀子既为赵人,又为孙氏,合乎逻辑的解释他最可能系出自卫公子惠孙之后,是由卫入赵的卫国人。《元和姓纂》卷四“魂”韵“孙氏”条就说:“周文王第八子卫康叔之后。至武公生惠孙,惠孙生耳,耳生武仲,以王父字为氏。……楚令尹孙叔敖及荀况并为孙氏。”这就是说,如果严格区分姓和氏的话,荀子应该是姬姓,为孙氏,也属于周文王一系血脉。
荀子的名字,古今也有异说。荀子名况,最早见于刘向《叙录》,并且已为世所公认。《史记》只称“荀卿”。对“卿”字的理解,世有二说。司马贞《史记索隐》认为是“时人相尊而号为卿也”,今人则一般认为“卿”为荀子之字。
《荀子》书皆称荀子为“孙卿”或“孙卿子”,这能否为荀子字卿之证呢?应该不能。“孙卿子”“孙卿”等称呼在《荀子》一书中只出现于《儒效》《议兵》《强国》《尧问》四篇中。前三篇明显系荀子弟子所记录荀子言行之作,《尧问》末尾一段驳世人对荀子的攻击,为荀子的遭遇鸣不平,其为荀子弟子之作的痕迹更清楚。先秦文献中,弟子在其作品中直称其师名字的,恐怕不多见,一般是尊称其为某子,如墨子、孔子等。韩非子、李斯为荀子学生,他们皆称荀子为“孙卿”,足见“卿”非字,当为尊称,其性质与称子同。“孙卿子”之称如同称“子墨子”“子宋子”。
荀子生于何年?文献没有记载。但《史记·孟子荀卿列传》提供了线索,说荀子“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”。刘向《叙录》说得更清楚,道是“齐宣王威王之时”。以此推算,荀子之生年至少当在公元前年左右。但《史记》又说:“春申君死而荀卿废,因家兰陵。”春申君死于公元前年,荀子此时还活着,这样,荀子至少得有来岁。显然,司马迁和刘向的记载,必有一家的某一处出现了错误。
目前,学者们一般都认为《史记》和刘向《叙录》的“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”有误,应按东汉应劭《风俗通穷通》篇的记载改“五十”为“十五”,即荀子“年十五始来游学于齐”。这种说法有两个毛病:一是以后出的孤证否定前人的通说,以东汉人的一家之言否定西汉人的一致记载;二是前后文不好解释。“始”是“才”的意思。它说明了荀子年长而来齐之晚,与“五十”具有逻辑联系,如改为“十五”,文意就不好理解。所以,将“年五十”改为“年十五”是不足取的。
我们认为司马迁和刘向的“年五十”之说没有错,但刘向说的此时在“齐宣王威王之时”却有误。按照战国时田齐诸王的次序,应该是齐威王之后为齐宣王,齐宣王之后为齐闵王,不应该将齐宣王列在齐威王之前。再说刘向所说的“齐宣王威王之时,聚天下贤士于稷下……号曰列大夫”与事实有相违之处,列大夫之号始自齐宣王,《史记·田敬仲完世家》说:“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,自如邹衍、淳于髡、田骈、接予、慎到、环渊之徒七十六人,皆赐列第,为上大夫,不治而议论。”因此,刘向原文应非“齐宣王威王之时”,而是“齐宣王闵王之时”。这样,既合乎田齐诸王的次序,又能与《史记》关于以稷下学士为列大夫的记载相吻合。
因此,比较各方面有关荀子的记载,将荀子“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”的具体时间可定在齐闵王十五年,即公元前年。这样,就可推出荀子的生年是公元前年,正处于战国中期。
公元前年,荀子才20来岁,就已经在燕国从事政治活动了。《韩非子·难三》记载:“燕王哙贤子之而非孙卿,故身死为僇。”这就告诉我们,早在燕王哙把君位禅让给子之时荀子就来到燕国了。韩非子将“孙卿”与“子之”并提,而且将“非孙卿”列为燕王哙“身死为僇”的原因,这暗示荀子当时在燕国身份非同一般,而是子之反对派的代表。而燕王哙之所以“非”他,冷遇他,主要就是因为荀子反对禅让。
史家大多不信荀子曾游说过燕王哙,其理由是欠充分的。韩非子是荀子的学生,他所记载的有关其师的事迹,是很难不信的。《荀子·正论》篇反复批判尧、舜禅让之说,认为“老衰而擅(禅)”说是错误的,“血气筋力则有衰,若夫智虑取舍则无衰”;又说“老者不堪其劳而休也”是“畏事者之议”。总之,“有擅国,无擅天下,古今一也。夫曰尧、舜擅让,是虚言也,是浅者之传,陋者之说也。”这些话,尽管没有点明时代背景,但显然是荀子早期的言论。我们只要把它同其晚年之作《成相》篇对尧、舜禅让的赞美一比较,就能发现两者有着相当大的时代差异。所以,我们认为这些话是荀子早年对燕王哙的规劝、对子之等人的批驳,应该是有理据的。
在燕国的游说失败后,荀子的行踪共有二十多年不清楚。但至公元前年,即齐闵王十五年左右时,荀子年已五十,以“秀才”即才学卓异见称于世。此时齐国稷下之学正盛,齐闵王继齐宣王之后,招集天下贤才而“尊宠之”。田骈、慎到、接子这些著名的学者,齐聚齐国稷下学宫,都号为列大夫,享受优渥的政治和生活待遇,不治而议论,作书以刺世。荀子此时到稷下来游学,虽属姗姗来迟,但他对诸子之事,都有所批评,认为“非先王之法”。前至前年,齐闵王灭掉了宋国,夸耀武功,不尚德治,荀子曾进行劝谏,但不获采纳,于是他就离齐赴楚。桓宽《盐铁论·论儒》篇记此事云:“闵王奋二世之余烈,南举楚淮,北并巨宋,苞十二国,西摧三晋,却强秦,五国宾从,邹鲁之君、泗上诸侯皆入臣。矜功不休,百姓不堪,诸儒谏不从,各分散。慎到、接子亡去,田骈如薛,而孙卿适楚。”这一段话与《史记》说正可互相发明。由于荀子是“年五十始来”稷下,其声望、地位显然不如慎到、接子、田骈,故桓宽列其为最末。齐闵王不听荀子等的劝谏,一意孤行。结果前年,燕上将军乐毅率燕、赵、韩、魏、秦五国之师,一举攻下齐城七十余座,陷齐都临淄,齐闵王逃窜到莒国,被其相淖齿杀死。
前年,齐国即墨守将田单乘燕惠王用骑劫代替乐毅为将之机,向燕军发起反攻,一举收复失地,“迎襄王于莒入于临淄”。齐襄王复国后,吸取齐闵王的教训,又招集亡散的学士,重整稷下学宫,“修列大夫之缺”。这时,荀子在楚国,正逢秦将白起攻楚,陷郢都,烧夷陵,举国大乱,楚人仓惶迁都于陈。荀子时年五十七岁,在战乱中离楚而来齐,参加稷下学宫的恢复重建工作。由于田骈等老一辈的学者都已死去,慎到、接子等稷下旧人又不在齐国,荀子凭他的学识和才德,在复办的稷下学宫中“最为老师”,成为最受欢迎、最受尊敬的先生;一直到他最后离开齐国,曾经“三为祭酒”,多次担当学宫领袖的重任,作为稷下“列大夫”之首。《韩非子·显学》篇所谓“孙氏之儒”,即儒家中的荀子学派,其“聚人徒、主师说”,应该主要形成在这一时期。
公元前年,范雎相秦,封为应侯。荀子时年七十。这以后,荀子曾应聘到秦国活动。刘向《叙录》说:“孙卿之应聘于诸侯,见秦昭王。昭王方喜战伐,而孙卿以三王之法说之,及秦相应侯,皆不能用也。”《荀子·儒效》篇记载的秦昭王与孙卿子的问答之语,《强国》篇记载的秦昭王与孙卿子的问答之语,就是这次入秦言论的记述。
荀子入秦究竟在哪一年呢?有人说一定是在秦赵长平之战以前,不能晚于公元前年。这是有道理的。秦、赵长平之战从前年持续到前年,最后赵军战败,秦军坑赵降卒四十多万于长平,接着又乘胜进军,攻陷了赵之太原郡。这次战争的规模之大,死人之多实属罕见。而荀子作为赵人,在入秦后对父母之邦的这一场惨祸竟无半点反应,反而对秦国的政治形势、自然条件大加赞赏,并向秦昭王宣传“行一不义,杀一无罪,而得天下,不为也”,实在有悖常情,这只能说明其时长平之战尚未发生。
有人又说荀子入秦的时间是荀子在楚国作兰陵令以后,实不可信。前年,秦军遭邯郸之败,范雎在秦国的政治地位发生动摇,不久罢去相位,公元前年因王稽事坐罪死,此事云梦秦简《大事记》有记载。而荀子正是此时入楚为兰陵令,在这以后,他决无可能再见到范雎。所以荀子入秦的时间,应在前年与前年之间。再具体一点,就可能在前年左右,因为这时齐襄王正好死了,而荀子是很受齐襄王尊宠的。秦国于此时聘请他入秦,正得其时。
荀子入秦,对秦国的政治、军事、民情风俗以及自然形势等都进行了考察,认为秦国“形胜”,自然环境优越;风俗淳,“百姓朴”,是“古之民也”;其吏治肃然,士大夫“莫不明通而公”;其朝廷“听决百事不留,恬然如无治者”。因此得出的结论是秦“四世有胜,非幸也,数也”,是出于必然。但是另一方面他也深感秦有所短,就是统治者过于强调霸道,即“其生民也狭阨,其使民也酷烈,劫之以势,隐之以狭阨,忸之以庆赏,鰌之以刑罚,使下之民所以要利于上者,非斗无由也”,尽管其“兵强海内,威行诸侯”,但“非以仁义为之也”,是“所谓末世之兵”(《荀子·议兵》)。因此他建议秦昭王重用儒士,实行“王道”,“力术止,义术行”,以达到“得天下”而“天下应之如欢”的境界。秦昭王虽然称“善”,在口头上被荀子说服了,但是由于他们君臣正忙于兼并战争,事实上正在攻韩并准备侵赵,所以荀子之说在秦国不可能得到采用,于是荀子又只好离秦而往游他国。
游秦,只是荀子“应聘于诸侯”的一站。前年至前年的几年里,荀子在什么地方活动,文献没有记载。但前至前年的这一段时间里,荀子肯定到过赵国,其证据就是《荀子·议兵》篇的记载。
《议兵》篇结尾有这样一段话:“韩之上地,方数百里,完全富足而趋赵,赵不能凝也,故秦夺之。”上党原属晋国,三家分晋后,赵、韩两国各占上党地的一部分,都在那里设郡。韩的上党郡有十七县,与秦国相邻。公元前年,秦军大举攻韩,占了韩国的少曲(今河南省济源县东北)、高平(即向,今河南省孟县西)。次年又攻取了太行山南的南阳地,以断绝韩本土和上党郡之间的通道。到公元前年,秦军攻取了韩国的野王(今河南省沁阳县),这样,就完全截断了韩国上党郡同韩国本土之间的联系。韩国当政者非常恐惧,想献出上党郡向秦求和。由于韩的上党郡守靳不肯听命,韩桓惠王就派冯亭去接替靳。但冯亭到任后也不愿降秦,就将韩国的上党郡十七县献给赵国。这就是《议兵》篇所谓“韩之上地,方数百里,完全富足而趋赵”的过程。但至公元前年时,秦军又乘长平大胜赵军之机,从赵人手中夺走了上党。《战国策·秦策一》记载此事说:“代县三十六县,上党十七县,不领一甲,不苦一民,皆秦之有也。”这就是《议兵》篇所谓“赵不能凝也,故秦夺之”。两年之后,即至前年时,局势又急转直下,上党又为韩国所收复,重新成为韩国的一个郡。这样一直过了十年,到前年4月,秦军才又全部攻取了韩国的上党郡,平定了赵的晋阳,重新建立了太原郡。故《史记·韩世家》说:“二十六年(即前年),秦悉拔我上党。”
根据韩国上党郡先后易手的这些历史事实,验证《议兵》篇的记载,我们完全可以推定荀子在赵孝成王面前与临武君议兵的时间。
在公元前年以前,秦人并没有攻下上党,而荀子议兵时却谈到了“韩之上地”、“秦夺之”这一事件,可见将荀子议兵的时间定在前年以前的种种说法都是错误的。
《议兵》篇又载有“陈嚣问孙卿曰”“李斯问孙卿子曰”等语,可知荀子到赵国还带有陈嚣、李斯等学生,与临武君议兵时他们也在。而《议兵》篇很可能就是由荀子的这帮弟子根据当时辩难、答对的内容记录整理而成的。据《史记·李斯列传》记载,李斯“欲西入秦,辞于荀卿,……至秦,会庄襄王卒”。秦庄襄王卒于公元前年5月,李斯此时已抵达秦国。也就是说,自公元前年5月以后,李斯已入秦,不在荀子身边了,当然也就不可能参与议兵。因此,将议兵的时间定在公元前年5月以后的种种说法,与《议兵》篇的记载也是相悖的,都不可信。
那么,议兵会不会发生在公元前年以后到前年4月以前的这一段时间呢?决不会。道理很简单,因为这十年时间上党郡又属韩国所有。如果在此段时间内议兵的话,荀子决不会说出“韩之上地……秦夺之”这样的话来。因为从荀子的话中,我们完全可以体会出当时上党已落入秦人之手这一事实。
将议兵时间定在公元前年的说法虽然较以上各说为优,但同样是不可靠的。从《史记》之《六国年表》《韩世家》《李斯列传》等记载来看,秦军重新占有上党是在前年的4月,而李斯辞别荀子而抵达秦国的时间是同年5月,中间仅余一月。如前所述,在4月以前,荀子是不会说“秦夺”“韩之上地”之类的话的,因为上党郡仍在韩人手中。在5月以后,李斯已到秦国,不会参与议兵。所以如将议兵定在前年的话,那也只能发生在4月到5月这一段时间内。在这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内,荀子就将上党易手的最新情报融入自己的论说之中,作为说服临武君与赵孝成王的论据;李斯参加议兵后辞别老师,就从赵国赶到了秦国。在当时的交通情况下,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。
笔者认为,荀子议兵应定在公元前年至前年之间。其理由如下:第一,在这段时间内,韩之上党刚好为秦人从赵人手中夺去,符合荀子所说的“趋赵”“秦夺之”这两度变化。第二,在这段时间内,李斯尚未“入秦”,仍陪侍在荀子身边,有参与议兵的机会,符合《议兵》篇关于“李斯问孙卿子”的记载。第三,在这段时间内,荀子尚未居楚为兰陵令,正是其携带李斯等门人“应聘于诸侯”之时,符合《史记》、《叙录》关于荀子事迹的记载。
荀子议兵,尽管以“王兵”折服了“诈兵”,使得赵孝成王和临武君都不得不称“善”,但处于“争于气力”的当时,赵王“卒不能用”,所以他只好离赵而另谋出路。
离开赵国后,荀子又回到齐国。这时齐王建当位,但朝政由“君王后”(襄王后)控制。荀子向齐相进言,论述齐国内外大势,劝他“求仁厚明通之君子而托王焉,与之参国政、正是非”,并对“女主乱之宫,诈臣乱之朝,贪吏乱之官”的弊政进行了批评。结果,“齐人或谗荀卿”。荀子诤言进谏反而受到谗言的攻击,因此他在齐国也呆不下去了。于是他转而赴楚,正碰上楚灭鲁,新得兰陵之地,因而就被春申君任命为兰陵令。这是公元前年之事,荀子时年八十一。
荀子在楚为兰陵令也不是一帆风顺的。他任职不久,就有人向春申君进谗,于是他不得不去楚而往赵。《战国策·楚策四》详细记载了这段经过,说:“客说春申君曰:‘汤以亳,武王以镐,皆不过百里以有天下。今孙子,天下贤人也,君籍之以百里之势,臣窃以为不便于君。何如?’春申君曰:‘善。’于是使谢孙子。孙子去之赵,赵以为上卿。”进谗之人将荀子治兰陵与汤居亳、武王居镐相比,并以此动摇了春申君对荀子的信任。这至少说明:荀子的卓越才学,此时已为世所公认;而春申君对荀子的信任,此时也还有限,不然,何至于因一人之言而怀疑荀子?
荀子在赵国,受到了较高的礼遇。《战国策》、《韩诗外传》都说“赵以为上卿”,《后语》说他为“上客”,措辞有别,但实质相同,都是指“致禄甚厚”,“礼秩如卿,不治事”。而楚国,不久又有人劝谏春申君:“昔伊尹去夏入殷,殷王而夏亡。管仲去鲁入齐,鲁弱而齐强。夫贤之所在,其君未尝不尊,国未尝不荣也。今孙子天下贤人也,君何辞之?”春申君接受了意见,“于是使人请孙子于赵”。荀子对离职尚不能释怀,他致信辞谢,对楚政多所批评,其内容许多都是影射春申君的。他还为之作赋,说:“以瞽为明,以聋为聪,以是为非,以吉为凶……”,无异是指责春申君良莠不分,听信谗言。春申君得信后,很后悔,又一再坚请荀子。荀子可能是为春申君的诚意所动,“乃行”,春申君又复任他为兰陵令。
前年,李斯“至秦,会庄襄王卒”,作了秦相吕不韦的舍人。此时荀子已有八十九岁。
前年,楚考烈王卒,李园伏死士杀死春申君。《史记·孟子荀卿列传》说:“春申君死而荀卿废,因家兰陵。”这时他年已九十八岁。
荀子废居兰陵后,“著数万言而卒,因葬兰陵”。他卒于春申君死后何年?文献缺载,难以确考。
有人根据《荀子·尧问》篇中“孙卿迫于乱世,鰌于严刑,上无贤主,下遇暴秦”一段的说法,认为荀子活到了秦始皇统一中国以后。其实,所谓的“上无贤主,下遇暴秦”,特别是下文的“诸侯大倾”,正是说的战国争雄的景象。
反映荀子生平事迹最晚的一条史料是《盐铁论·毁学》篇的记载:“方李斯之相秦也,始皇任之,人臣无二,然而荀卿为之不食,睹其罹不测之祸也。”人多以为此说不可信,如梁启超就认为:“《盐铁论》云云,或因李斯述荀卿‘物禁太盛’一语而增益附会之。”梁启超说“物禁太盛”是李斯述荀子语,这是正确的。但怀疑《盐铁论》之说是因《史记》语而增益附会之,则缺乏根据。李斯相秦的时间,人们一般都说在公元前年至年间,如果荀子生于前年的话,那么他见到李斯相秦而为之不食,至少就得有一百一十七岁以上,自然这是不可能的。但《史记·李斯列传》又记载了李斯被杀前在狱中曾上书给二世皇帝,说:“臣为丞相,治民三十余年矣。”这是秦二世二年,即公元前年之事。当时李斯正被治罪,他要渲染、夸大他对秦王的贡献,以打动二世,本属人之常情;但此事若无一点根据,恐怕二世也不会承认。本传先前说:“秦王乃除逐客之令,复李斯官,卒用其计谋。官至廷尉。二十余年,竟并天下,尊主为皇帝,以斯为丞相。”这是说秦始皇二十几年称始皇帝时,李斯就任丞相了。但《秦始皇本纪》又记载秦始皇二十八年(即前年)立琅邪石刻,上书“丞相隗林、丞相王绾、卿李斯”。这是说秦始皇二十八年时,李斯还与二十六年一样,仍为卿,即廷尉。本纪和列传的这几处记载,不无矛盾。我们认为,李斯为丞相,确实是秦始皇二十八年立石以后事,本纪记载不误。但李斯在秦始皇时代,早在他未当丞相,还是为卿时,就主持朝政,“人臣无二”,实际上已充当了丞相的角色,这恐怕也是事实。李斯将其为“假相”,任卿的时间加在一起,故说“臣为丞相,治民三十余年矣”。如以此为据,从李斯下狱上书上推三十年,那么李斯相秦当在前年左右,正是秦免除吕不韦相职,也是荀子废居兰陵之时。
司马迁、刘向都说荀子废居兰陵后,“著数万言而卒”,即荀子在死前还过了一段写作生活,这是可以肯定的。我们不能说荀子的所有著作都写于此时,但他确在此时写下了一部分著作,例如《成相》篇中有“春申道缀基毕输”一语,说春申君的政策被废止了,基业完全被毁坏了,这显然当写自春申君被杀以后,很可能就是荀子废居兰陵时的最后之作。我们假设荀子在春申君死后又活了两年,即至公元前年才辞世,那么,在这两年里,他既见到了李斯相秦,也在兰陵写下了《成相》等著作。其年寿高达一百岁。《庄子·盗跖》篇说上寿百岁,《礼记·曲礼》称百年曰期颐,荀子弟子张苍享年百有余岁。依此看来,荀子寿达百岁,也是可信的。
总的说来,荀子出生于赵国,年轻时曾到燕国游说过燕王哙。五十以后至八十岁左右,他主要在齐国活动,是稷下儒家学派的代表人物。这中间,他也到过楚、秦、赵等国,但逗留时间都不太长。八十岁以后,荀子主要居住在兰陵,一边从政,一边从事著述。春申君被杀以后,荀子废居兰陵,不久去世。
根据以上的考证,我们可知荀子生活于战国中期和末期。荀子的思想和学说,就是在这一特定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背景下产生的。
荀子著作已知的最早整理者是西汉的刘向,其《孙卿书叙录》云:“(向)所校雠中孙卿书,凡三百二十二篇,以相校,除复重二百九十篇,定著三十二篇,皆以定杀青,简书可缮写。”《汉书·艺文志》于儒家类中记录:“《孙卿子》三十三篇。”又于赋家类载:“《孙卿赋》十篇。”《隋书·经籍志》于子部儒家类载:“《孙卿子》十二卷。”又于集部别集类载:“楚兰陵令《荀况集》一卷。”并附注曰:“残缺,梁二卷。”唐人杨倞是第一个为《荀子》作注的,其《序》云:“以文字繁多,故分旧十二卷三十二篇为二十卷,又改《孙卿新书》为《荀卿子》,其篇第亦颇有移易,使以类相从云。”
这些关于荀子著作的记载有三点值得注意:
首先,荀子书应当正名。从上面的考证中可知,荀子应为孙氏,将孙卿称为荀卿是一种错误。其著作的名称也是如此。从刘向到班固,从《七录》到《隋书·经籍志》,荀子的著作一直被称为“《孙卿书》”、“《孙卿子》”,一直到唐元和年间的杨倞,才将其“更名《荀子》”。所以,根据“名从主人”的原则,我们应该以刘向、班固说为是,应将荀子书称为《孙卿书》或《孙卿子》。
其次,从刘向《叙录》来看,早在刘向校定《孙卿书》以前,荀子的著作就已编定。由于荀子弟子众多,所以编定的《孙卿书》并不止一个本子,至少当有十个以上。刘向所做的工作,一是校雠,二是去除重复,三是编定三十二篇之次序。这即是说,早在刘向之前,现存《荀子》的各篇都已经形成了,它们并不是刘向拼合调整而成。
第三,刘向所见到过的、整理过的荀子著作,基本上都没有散佚。这在先秦诸子中,也是很难得的。
《荀子》32篇大约可分为三类:一是荀子亲手所著;二是荀子弟子所记录的荀子言行;三是荀子所整理、纂集的一些资料,其中也插入了弟子之作。这里的第一类和第二类都是研究荀子思想和学说的主要依据,第三类则只是间接材料。
属于荀子亲手所著有:《劝学》《修身》《不苟》《荣辱》《非相》《非十二子》《王制》《富国》《王霸》《君道》《臣道》《致仕》《天论》《正论》《礼论》《乐论》《解蔽》《正名》《性恶》《君子》《成相》《赋》等。它们尽管不免有错简等问题存在,但都是荀子围绕一个论题而撰写的论作,都真实地反映了荀子的思想。
属于荀子弟子所记录的荀子言行的篇目有《儒效》《议兵》《强国》《仲尼》等。它们虽然经过了荀子弟子之手的整理,但其思想却基本上是荀子的,其价值就好像《论语》对于研究孔子、《孟子》对于研究孟子一样。所以,也应视为研究荀子研究的可靠史料。
《宥坐》《子道》《法行》《哀公》《尧问》五篇,杨倞注认为“皆荀卿及弟子所引记传杂事”,这是非常正确的。具体说来,除《尧问》篇末尾一段“为说者曰‘孙卿不及孔子’”云云为荀子弟子评论其师之辞外,其余都是荀子所纂辑的一些历史资料。这些材料如果没有经过荀子的整理,或者没有被荀子反复利用过的话,荀子后学是不会将其与荀子联系到一起的。因此,对于研究荀子思想也有一定作用。
廖老师本文一共三章,今天发布第一章,以后每天发布一篇或一章荀学专家论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