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何男俯身女仰身入葬西周横水倗国墓女尊

在孔子早年的政治追求中，将“克己复礼”作为一个重要的目标，周礼被置于儒家非常重要的位置上。随着汉代“罢黜百家、独尊儒术”的提出，董仲舒“君为臣纲，夫为妻纲，父为子纲”的道德关系论至今仍影响着世人。这种从西周时期形成的宗法礼教，体现在出土墓葬的各种细节当中，国君的葬室最高，陪葬青铜器规格最大、最为稀有。但山西省绛县横北发现的一个西周故国倗国墓，在挖掘初期却发现多处令人疑惑的墓葬安排，看上去与等级分明的宗教礼法格格不入。西周礼教重要实物——荒帷年的一天，入夜时分，横北村北坡一带的麦地里，传来一阵阵爆破的声音。村民们意识到情况不妙，赶紧报警。在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的护卫下，运城市文物局及时派人紧急钻探，虽然3号大墓满目疮痍，身遭九洞，庆幸的是，规模较大的1号墓和2号墓完好无损，在里面发现了很多让考古专家都眼前一亮的珍宝。其中最亮眼的，是一张“荒帷”。什么是荒帷呢？其实荒帷就是棺罩，古代丧葬文化中有着视死如生的传统，这一传统在西周时期便已发轫，将死者生前的一些喜爱或偏好特点带入墓中，比如曹操墓里治疗头痛的“头项石”以及随处可见的兵器。而这个荒帷，就是对死者生前居室帷幄一类设施的模仿，运筹“帷幄”之中的“帷幄”是也。为何这一段“荒帷”可以让考古专家都眼前一亮呢？在倗国墓发掘之前，虽然“荒帷”在《礼记》等先秦典籍中出现多次，是两周宗法礼制制度的重要内容。但由于纺织品难以保存的特点，极少在考古挖掘中发现荒帷实物，极少数的发现中也是损毁严重。而倗国墓这一段荒帷，是迄今为止保存最完好的一幅，在考古史上有开创性的意义。那这一段荒帷能躲过纺织品不易保存的弊端呢？实际上，倗国墓的这一副荒帷也是连着泥土发掘出来的，可以说是拔出荒帷带出泥。据推测，可能是下墓后不久，墓葬塌陷，墓里的泥土挤压覆盖在荒帷上，从而让荒帷的图案刻印在泥土上，幸运地保存下来。而颜色的保持，则因其采用了石染技术，区别于植物染料的草染，矿物颜料的石染更能经受时间的考验。荒帷整体图案由很多布幅缝制在一起，以凤鸟为主题的图案内容刺绣在布上，一大四小的凤鸟组合图案呈现其中，大凤鸟侧身居中，造型相似的小凤鸟环绕四周，有序排列，小凤鸟含蓄的造型更加衬托出大凤鸟的英姿神采。除了“荒帷”，还发现了让人眼前一亮的青铜器，那就是貘尊。尊就是古代的酒杯，以动物形象作为青铜造型在两周时期并不稀奇，但这对貘尊的特别之处就在于这个“貘”，貘有点像小版犀牛，现在分布在马来西亚、泰国等地，今天的中国已经不见貘的踪迹，但在河南安阳殷墟出土的兽骨中，就发现了少数的貘骨，这次貘尊青铜器的出土，更间接证明了貘在中国古代的留存痕迹。除了造型外，这对高11厘米的貘尊另一特别之处，在于它的纹饰，貘尊周身有火字形花纹，这类花纹在出土的商周青铜器中一般位于雷龙或神鸟身体上，貘尊四肢下端还有龙纹，肢关节处还有离火纹。貘尊身上的纹饰与雷、火等要素相关，反映了貘尊在祭祀礼仪中还具备了神异功能，可以乘龙驾电，风驰电掣，周行天下，有沟通天地，神灵崇拜之意。荒帷和貘尊的出土，证实了倗国实力的不凡。1号墓出土的荒帷，更是世所罕见的珍宝，根据史料记载，在西周时期能够以荒帷敛葬的，其等级地位应该是比较高的。在随后发掘的2号墓、3号墓中，虽然也挖掘出部分文物，但出土文物的规格原原比不上1号墓，难道1号墓就是倗国国君？但真相让人感到十分意外。1号墓墓主是一位女性，并不是倗国国君。阴盛阳衰的反常1号墓主人是一位女性，嘴中含玉，饰品琳琅，周围散落着项饰和玉佩组，3个殉人以苇席包裹，在棺外陪伴着她，随葬铜礼器一共有25件，包括了五鼎、五簋，其中8件有铭文，一件铜鼎内腹壁刻有“倗伯乍毕姬宝旅鼎”，这些是倗国主人倗伯为他的妻子毕姬做的青铜器。揭开了1号墓主人的身份，她是倗国国君的妻子——毕姬。那倗伯上哪去了呢？在随后发掘的2号墓中，真正的倗国国君倗伯趴在棺材中，全身饰有玉覆面、玉串饰、玉壁、玉柄等，殉人比夫人多一个。随葬的青铜礼器为三鼎、一簋等，共16件器物，其中8件有铭文。对比倗伯和毕姬，让人以深深的阴盛阳衰之感，毕姬的1号墓与棚伯的墓面积相当，1号墓的开口面积接近20平方米，拥有一条长约27米的宽阔墓道，气势不比倗伯弱。在青铜器的使用上，西周以来有天子用九鼎、诸侯用七鼎的层级秩序。比如年在河南淅川下寺2号墓中就出土了这样一套7件套的列鼎，最大的一个鼎就是王子午鼎，表明了鼎主人的诸侯王身份。毕姬共随葬铜食器13件，其中包括5鼎5簋，去到了“伯”的序列，反而是倗伯，随葬食器共5件，为三鼎一簋，明显不如毕姬尊贵。同样反常的，是毕姬和倗伯的葬姿，毕姬是仰身直肢葬，而倗伯是俯身直肢葬，就是说面部朝下、趴在棺中。而且从横水墓群的下葬方式看，并不只有倗伯毕姬呈现出这样的葬姿规律，根据专家统计，横水墓群墓仰身的61座,俯身的44座,还有2座属仰身屈肢葬。为何毕姬的墓葬规格会远远高于倗伯，为什么采用女仰身、男俯身的诡异葬姿，这对于西周时期严明的宗教礼法制度来说，是较为反常的。难道倗伯是宠妻狂魔？为了爱妻毅然不顾礼教，提高爱妻的下葬规格？答案并非如此。答案还得从倗国的历史说起。倗国在中国古代的历史典籍中不见记录，但在出土的青铜器铭文中却并不少见，在“倗”组青铜器中，倗字有时代表人名、地名或国族名，如虎叔作倗姒簋、倗季鸟尊，时间从从西周早期一直延续到西周晚期,说明倗国在西周时期可能一直存在。与倗国历史一直紧密相连的，是晋国，倗国墓所在的绛县隶属于今天的山西省运城市，从横水墓地向东不足20公里绛县境内的两座小山丘，相传是晋献公、晋文公这两位晋国历史上著名国君的封土大墓。因此，倗国深受晋国文化的影响，倗国1号墓一组两座分别呈“甲”字形的结构，与位于曲村天马遗址中的9组晋国诸侯大墓极为接近，号墓口小底大、带有斜坡墓道的形制也与晋国形制非常接近。晋文化是西周文化的重要组成，体现了处处可见的严明等级，那为何还会出现女尊于男、后尊于王的奇怪现象呢？毕姬的青铜器铭文为我们揭晓了答案。“倗伯乍毕姬宝旅鼎”,毕与姬都大有来头，姬姓在西周时期是王姓，是周王室的家族中人。而毕字，专家考证，西周中期朝中有一位大臣叫毕公，位高权重，毕姬可能是毕公家的孩子，在毕姬墓中还出土了周王室当朝宰相送给她的青铜鼎。高官女儿加上王族身份，毕姬可以说是“下嫁”了倗伯，因此毕姬死后不仅以女子身份享受了诸侯规制的墓葬，并且规格还远远高于夫君倗伯之上。而反观倗伯，从倗国出土的遗迹来看，虽然有很多地方深受晋国文化影响，但仍有许多反常的地方。1号墓里墓主人的腰下有腰坑，这在周文化里面是很少见到的，在填土中殉狗是商代的作风。倗国墓地出土的青铜器也与西周中晚期晋国摆脱了繁复的装饰风气、器形向简单实用化方向发展的趋势不同，保留了许多商代的风格。比如兽面纹甗，饕餮纹装饰口沿部和三个鬲腿部，整个器形是模仿夏商之际的陶器鬲造型组合而成。还有伯力盉，器形也是模仿夏商之际的陶器鬲造型组合而成。从殉狗、腰坑、商代青铜器元素等以上不同于周文化的元素，可以看出，倗国属于殷遗民，从而就解释了男俯身葬的特别葬式，包括入葬式头朝西也是殷商文化的特征。据专家考证，倗系隗姓，属于狄人系统的姓，倗伯应该是倗族群的一支，倗在商代时就已经存在，而且被深受商代中原文化的影响，周王朝建立后作为殷商遗民被再次分封，成为了毗邻晋国的小国，从属于周天子统辖。小结周武王灭商尤其是周公东征后，殷墟所在的大邑商都成为废墟，从殷墟尤其是周边西周文化具有浓厚商式风格可知，不论是经过多么剧烈的冲突，如发生周人灭商这种王朝更替的重大事变，作为被征服者的商人的文化，还会长期延续原有的文化传统，呈现出强烈的顽固性和保守性，有学者称这种文化为“遗民文化”。这种遗民文化在倗国大墓得到了充分体现，虽然已经不是主流文化，但它仍然是一个族群原有文化的延续，在种种细节中仍顽强地体现出来，因此在西周中期出土的倗国大墓才会发现殉狗、男性俯身葬等商文化特有的葬墓特点。但作为西周的属国，周文化的要素也已经无可抗拒地体现在倗国大墓中，“君为臣纲”在伦理逻辑上是高于“夫为妻纲”的，因此虽然周王室的毕姬远嫁倗伯，但在下葬时仍享受了高于夫君的墓葬规格，这正是西周文化宗教礼法的体现。随着考古专家研究的逐步深入，混合了西周文化和殷商文化的倗国大墓逐渐揭开了神秘的面纱，一个个看似奇怪的现象也有了较为合理的答案。中华五千多年历史中不同时期和不同地域文化的交汇融合，所构成的丰富内涵，正是文明演进过程中最吸引人的魅力所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