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家的记忆淹没在黄河水下的古城

小时候上古城去，乡里人都叫“下城关”。

“干啥价？”“下城关价！”

“价”是我们老家地方常用的一个语气词。说什么话后面都要带个“价”字。

城关就是后来被小浪底水库淹没的古城镇，60年前，它是垣曲的老县城。

古城作为县治所在地，据说有多年的历史了。从春秋时期的晋国，到秦朝、北魏、西魏，古城一直设郡建州。商王朝曾在此凭黄河天险建造都城，春秋时晋国曾在这里建有著名的瓠丘城，秦朝在此侨置幽州，北魏设邵郡，西魏改邵州，公元年设县治，称垣县。之后直至年，一直是县城所在地。

年，国家考古队在古城西南边，黄河北岸一个高台上，发现了一座保存完整的地下“商城”遗址，据考证始建年代为二里岗下层时期。证明古城在作为县治之前，这里在商朝曾经是繁华小城。

古城位于黄河北岸，属一个典型的小盆地。北依中条山，东通河南济源，南与黄河对岸的

河南渑池县仅一河之隔，自古又是晋豫两省重要的水陆码头。

年，冶金部直属大型企业，中条山铜矿开工建设，有数万名职工和家属，从天南地北来到我们这个山区小县。当时我们全县大概也就十来八万人口，一下子从全国各地涌来了几万号工人和家属，让矿区比我们县城还显得热闹和人口集中，于是，年，县直机关就搬迁到了矿区附近，县城也随即搬迁。此后，新县城就叫“新城”，老县城就改叫古城了。

虽然有了新县城，古城失去政治中心的地位，但在很多年里，依然是我们周边上百个乡村的经济和文化中心。乡下人办事，一般不去新县城，而是要“下城关”。商、贸、医、校，集市庙会，这里是应有尽有。就连钉马掌，古城都有名气很大的孙氏铁匠铺。

古城位于黄河北岸，距离黄河边也就是三五里。站在城内有名的赵家楼的遗迹上，可以看到浑黄雄壮的黄河水。夏天的夜里，人们在城外的沙滩上歇凉，就可以听到轰隆轰隆的黄河涛声。

古城的海拔很低，只有米，所以夏天总是来得最早，是山西小麦成熟最早的地方。每年到了小麦收割季节，省报上就会刊登古城外滩上麦浪滚滚，一片金黄的图片，报道古城的农人们满脸喜庆的开镰收割小麦。古城黄河滩被省报称为“全省夏收第一镰”。

也因为海拔极低，古城的夏天就极热。有人说南昌、重庆、武汉、长沙是中国四大火炉，那是没来过晋南东南角的这座古城，到了这里才知道啥叫个“火炉”。在空调还没有普及的年代，古城的夏天就是一个大火炉，热的人没地方躲。于是在夜晚，男人女人们就卷了凉席，跑到城外的沙滩上，凉席往沙滩上一铺，在软绵绵的沙滩上躺下来，听着黄河的涛声，吹着河道里刮来的习习凉风，那真叫个舒爽！和滚滚热浪的城里比，简直就是两个天地了。

因为有黄河，这座古老的小城就显得格外有灵气。城外的沙滩上，是大片的花生田，夏天的时候，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绿。那个年代，花生对乡下人来说，还是稀罕物，到秋天花生收夏日之后，周边几十里外的乡下人，就会跑来“拾”花生。城外的沙滩上，到处都是挎着蓝子的乡下人，男男女女，老老少少，一个个趴在沙滩上，拿着小耙子，在刨过的花生地上搂花生。还有的人，直接用手在沙滩里掏，有时候一上午能拾到半蓝子花生。沙滩上拾花生，是古城一道延续了很多年的独特风景。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，花生不准“拾”了，漏掉的花生也是公家的，宁让烂在沙滩上，也不许拾。就有民兵天天在沙滩上守护，驱赶那些数十里外来捡拾花生乡下人。往往是民兵们在后面追，捡拾花生的人就在前面跑，从东面追到西边，再从西边追赶到东边，民兵少，拾花生的人多，怎么也追不到，也挡不住拾花生的人。

有一年秋天，17医院照顾一个病人，医院的几个小护士一起去东滩拾花生，结果也是被民兵追得四处逃，花生没有拾到几颗，却因为与民兵斗智斗勇，乐不可支，几个人都笑的直不起腰。

东滩的南头，有一座古老的渡口，一个戴着草帽的艄公，摇着一只小木船，载着南来北往的客，把隔着黄河天堑的晋豫两省，变作通途。七十年代民兵拉练，有一个项目就叫“横渡黄河”，几百名民兵齐渡河，那个场面也是煞为壮观。

古城最有名的古迹，就是赵家楼。曾经流传着一个故事。河南人和古城人住旅馆，两个人相互夸自己的家乡，也就是吹牛。河南人说：河南有座无影塔，离天只有丈七八。古城人说：古城有座赵家楼，半截杵到天里头。河南人只好认输，说：“佩服佩服！”

“赵家楼”是一座明代建筑，“半截杵到天里头”虽然只是玩笑话，但赵家楼在古城也算是“地标建筑”，是古城最高的建筑物。据县志记载，明朝正德年间本县进士赵载屡立奇功，后来官拜“督御史”一职，人称“赵督堂”。据传说，嘉靖年间，赵督堂一次陪嘉靖帝游览京城，看到一座楼阁壮观华丽，不由开口说了一句：要是我老家能有这么一座楼，将来我老了就在里头养老送终。说着无意，听着有心，嘉靖帝知道赵载多年未回老家省亲，有点思乡心切了。嘉靖帝便命人在赵督堂老家赐建一模一样的楼阁一座，然后准许赵载回乡探亲。赵载回到老家，看到与京城所见一模一样的楼阁，惊喜异常，对朝庭更加勤勉忠心。

据县志载，赵家楼“楼高十二层，金碧辉煌，名噪一时”。赵家楼就建在城内石坡街，高十二层，每层六米，占地多米，一直是古城人的骄傲，也是古城独特的名胜。可惜的是，日本人占领古城以后，将其烧毁，只留了半截遗迹。虽然只剩了遗迹，然而仍然是古城的“名胜”，到古城去的人都要看看烧毁后的赵家楼。

老古城四面都有城门，北门称富春门，其余分别称东关、西关、南关。我的老家在城北四十里外的北山，我们“下城关”，都是从北门进城。进城以后先是一条南北走向狭长的下坡街，大约有好几里长，这就是古城的主街道。长街中间，还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十字街，逢到集会的日子，整个十字街人头攒动，人流如阻滞的河流一般流淌不畅。街道两旁是各种货摊，从北城到南城，从东关到西关，长龙一般蜿蜒不断。叫卖声此起彼伏，其繁华与热闹，新县城是根本没法比的。

古城每年有两次大型集会，我们当地人叫“赶会”。一次是四月初八，这是麦收前的一次大型集会，主要是为夏收做准备的。赶会的乡下人出城时，挑着的，背着地，拉着的，还有自行车后面带着的，都是麦收的工具。有杈把，木铣，扫帚，镰刀，推把，簸箕，缰绳，扁担，麻绳等，凡是麦收需要的一切农具，应有尽有。因为再过半月左右，就要开镰收割麦子了，赶四月八的集会，乡下人就是为了购买夏收的工具。

年末的一次大型集会，是腊月初八。这是春节前的最后一次大型集会，我们当地人都叫“腊八会”。赶腊八会是为过年做准备的，这次集会的主题就是吃穿用。过去的年代，一进入腊月，就是农家最忙的日子了，淘麦子磨面，扯布做衣裳，杀猪蒸馍，而赶古城的腊八会也是乡下人必须的一项内容。因为很多年必须的物件，都在腊八会上置办。腊八会是古城最热闹，最繁华，人流最拥挤的一次集会。不只古城周边数十里，甚至新县城周围的乡民和城里的商铺都来赶古城的腊八会。还有黄河对岸河南渑池、东边河南省的济源、邵原，西边闻喜、绛县等外省、县的人都会来古城赶腊八会。整个古城全城都是人头攒动，狭长十字街道上，人流拥挤不动。

除了购置年货，腊八会上古城的各种小吃，更是引八方食客青睐。古城羊汤，古城锅奎，古城灌饸劳，古城烧饼，各种小吃数不胜数。其中的古城锅奎，更具特色。古城的锅奎和西安锅奎不同，古城的锅奎要厚得多，大概有二寸多厚，是发面饼却又很瓷实。上下两层鏊子，用木炭火上下两面烤，烤得外面焦黄，里面疏松，吃起来又香又酥。我跟父亲到古城赶会，父亲就会领我到老孙家羊汤馆，买一碗羊汤一份锅奎，喝着辣呼呼的羊汤，吃着酥香的锅奎，一阵子就吃出一头汗，寒冬腊月的寒气立刻就消散了。

上世纪九十年代，国家修建小浪底黄河水库，古城是重点淹没区。一夜之间，千年古城成了一片汪洋，成为小浪底库区最大的蓄水区。如今，它的周边修建成了国家级湿地公园，一到冬天，天鹅和黑鹳等各种国家保护鸟类就来这里栖息，黄河库区边，常有打鱼人，打上来几十斤重的野生黄河鲤鱼，用三轮车拉到新县城去卖。水库边建起了码头，有人开起了水上游乐项目，每天游艇和快艇在水面上飞驰来飞驰去，甚至在码头上，还建起了一所“中国海事”的门牌。许多外地工作的古城人，回来后再也找不到古城在哪儿了。记忆中的古城，已经埋藏在了水下，成为永久的记忆了。

哦，黄河岸边的千年古城，再过一百年，你也会永远留在古城一代代人的记忆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