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邻居田红旗

山西绛县田红旗

小时候，我有一个邻居，都叫她“毛毛大妈”。五六十岁的年龄，早年没了丈夫，膝下有一个十一岁的儿子，因为是在男人四十九岁生下的，所以取名叫“四九”。那时候，人们习惯称妇道人家为“某某家里的”、“谁谁谁媳妇”，因此很少知道她们真实的名字。毛毛大妈也一样，自己并不叫毛毛，而是自己的男人乳名叫毛毛，所以人们都习惯称他“毛毛大妈”。毛毛大妈老实忠厚，人们都叫她憨憨，所以平时愿意和他交往的人并不多。那个年月，家里没有男劳力，只能靠人口粮过日子，光景过得紧巴巴的，别人都怕沾到穷气。毛毛大妈不识字，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，她却能说出流利的乘法歌。脑子还算好使。没有干地里的，挣不到劳动日，也就没有劳动粮。鸡有鸡道，猫有猫路。老天爷总要给人以饭吃。毛毛大妈手脚利落，头脑也灵活，开办着自己合法的“鸡蛋银行。”说是“鸡蛋银行”，无非是家里比别人多养了十来只鸡，把不舍得吃的鸡蛋慢慢攒起来，然后变卖成钱接济生活用。这在当时是一条不错的出路。养鸡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一只鸡，就是一张嘴，张嘴子货每天都要吃好多东西。那年月靠生产队分的那点粮食，也只能勉强维持生活，哪有多余的粮食来喂鸡？毛毛大妈喂鸡向来不喂粮食。大妈人勤快，虽说干不了地里活，可从来都不闲着。吃了饭，拾掇利索，把四九送上学，然后拿着簸萁和铁夹，四处寻找蚯蚓、豆虫等肉虫，只要鸡喜欢吃的她只管找来。夏天是各种肉虫猖獗的季节，鸡们又有充分的营养补充，所以每只鸡都吃得油光可鉴，而且下的蛋又多又大。鸡蛋一多就不好卖，而且天气一热也不好保存，容易骚坏掉。话说毛毛大妈不识字，但是乘法口诀运用得十分好，因此和人供事算账，没人能坑到她。人谁都知道三八二十四，可毛毛大妈就凭三八二十一巧妙地养活着整个家。那个年代，我们家家户户都养几只鸡，为贫穷的生活打打牙祭，就算你攒下多余的鸡蛋，在老百姓中间是卖不掉的，谁都恓惶得一贫如洗，五分钱一个鸡蛋说是不舍得买，还不如说是根本就买不起。再说私人之间是不准有经济来往的，只有把它们拿到供销社等价兑换日用品，也叫鸡蛋换盐两不找钱。因为是和公家做交易，所以是合法的。人们无论有什么东西都要拿到供销社，让公家代销，价钱公家说了算。夏天是鸡蛋的旺季，供销社一收购当日计划的数量，也就不再回收。所以说，即使你有多余的东西，也没有正经的渠道卖掉。不过公家也给老百姓留了一条活路，就叫赶集。赶集就是在固定的地点、指定的日子来逢集。不过在集上只能卖农副产品，别的物品是不允许交易的，你真正需要的东西还是要到供销社里买，包括针线、钮扣之类。在市面上只能看到五谷杂粮、水果蔬菜一类东西，鸡蛋在集上算是最高级的东西。鸡蛋摆在集市的中央，卖家也真不少，大都是用小提篮擓上三二十个，用一块自家织成的粗布盖在上面。在这里，鸡蛋的价钱要比送给供销社要贵一些，一枚可以卖到8分钱。毛毛大妈在众多卖鸡蛋的人当中，是带货最多的一个，每次总是拎着两小竹篮鸡蛋。她从来不把自己家里的鸡蛋卖到供销社，而是每达十天半月就到集上去卖。这样一来，每赶一回集，就能多赚两三块钱。不要看毛毛大妈憨憨痴痴的，可她卖东西还真有自己的一套。她逢人就说：“我老婆子，没文化，也只能识三个数，只记得老人教过我三八二十一。”所以，她卖鸡蛋是每三个一组，你要买也只能三个三个地买，每买三个就给她两毛一分钱。这样一来，大妈的摊子前人是络绎不绝，愈发显得别的鸡蛋摊冷冷清清。人们一边买着毛毛大妈的鸡蛋，一边付着两毛一分钱，心里暗暗骂着：“这老婆是个傻子，不识数，憨着哩！”好像自己沾了多少光似的。毛毛大妈不管别人怎么看她，只管收别人递过来的角角分分的钱。不多时，毛毛大妈就卖完了自己的鸡蛋，自己“憨、傻”的名声也就落下了。这一次，毛毛大妈一共带了个鸡蛋，刚好卖了七块一毛四分钱。毛毛大妈把钱用一块腿了色的小手绢裹了一层又一层，放进大襟袄角的口袋里，拍了又拍，这才放下心来，连2分钱一杯的黄颜色凉甜水都不舍得喝，便紧匆匆地往10多里外的家赶。一路上，毛毛大妈内心就像喝了蜜一样高兴，一想到今天的个鸡蛋比卖到供销社整整多赚了两块零四分钱，就盘算着每尺一毛四分钱、能扯一丈零二寸的白洋布，能给四九做两件新布衫。一想起这些，毛毛大妈走起路来愈发带劲。过了好长一段时间，毛毛大妈感觉身体不怎么舒服，走路也有些蹒跚。她看着家里攒下的鸡蛋，有点发愁。这一次，她带上正上小学四年级的四九，让他帮拿着鸡蛋上集去卖。四九倒也听话，帮妈妈提着鸡蛋，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的，鸡蛋篮子来回晃动，急得他妈不停地在后面边追边喊：“四九！四九！慢点跑，别绊脚摔坏了鸡蛋！”怕什么，就会有什么。四九提着鸡蛋过一个沟堎时，不小心扎扎实实地摔了一跤，把鸡蛋篮子扔了老远，鸡蛋液洒了一地，四九浑身上下也糊满了鸡蛋液，远远都能闻到腥味。看着散落一地的鸡蛋，毛毛大妈可心疼坏了，赶忙蹲下身子，两只手在鸡蛋堆里拨拉着，捡回二十几个没有破掉的鸡蛋，剩下的鸡蛋液早已搅和成了黄土鸡蛋泥。毛毛大妈用衣襟小心翼翼地揩着鸡蛋上的脏泥巴，无奈蛋液又粘又胶，越擦越脏，整个人连同鸡蛋都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画眉。就剩二十几个鸡蛋了，还上不上集？离集市还有二里地，既然来了，还是到集上卖了吧，兴许还能卖上一块六毛钱。毛毛大妈转身从四九的怀里接过小竹篮，自己提着。说话功夫，娘儿俩就来到了集上，老远就听到有人喊：“快来看呀！高池的憨子来卖鸡蛋啦！”赶集的人们“呼啦”一下围过来，都想沾沾憨老婆子三八两毛一的光。毛毛大妈掀开盖篮子的土布。有人说憨憨的鸡蛋沾满了屎，再看看憨憨娘儿俩的腌臜劲，就没有了兴趣，多数人散了去。今天的集上只来了毛毛大妈一家卖鸡蛋的。所以，想买鸡蛋的不得不折回头来，重新和毛毛大妈谈价钱，她还是三个三个的卖，每单两毛一分钱。在一旁坐着的四九接过钱一数，“妈妈，她们买鸡蛋少给了三分钱！”一面说着，一面上前去拽人家的衣角。买家都异口同声地说：“孩子，给的钱对着哩，三八二毛一，不信问你妈！”就在买家们暗自庆幸时，谁也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，“就是三八二十四。”四九一边嘟囔着，一面发着脾气，从买家的手里夺回鸡蛋，摔了个稀巴烂，蛋液溅了旁人一身。他将收的两毛一分钱小钢镚儿扔了一地，滚得到处都是。看见被儿子摔碎的鸡蛋，四九妈妈用尽浑身的力气，第一次槲了四九一个响亮的巴掌：“我让你长长记性，记住了三八就是二十一！”这一巴掌把四九打愣了，傻傻地站在那里，像僵尸一样，半天反应不过来。人要是倒了霉，喝凉水都塞牙。自从那天卖鸡蛋赶集回来，毛毛大妈的病情一天天加重了，大家都说是打碎了鸡蛋心疼的。四九呢，也在一次数学题填空时，因为三八二十一，重重地挨了老师一顿揍。他也不得不隔三差五旷课陪病榻上的妈妈。从此，这个家庭显得更加萧条。也许是反光回照的原因，这两天，一向病病怏怏、迷迷糊糊的毛毛大妈出奇地有精神，好像压根就没病一样，而且记忆十分清晰。她跟四九说了好多话，还专门讲了她的三八二十一，让儿子明白了她的苦衷：“孩子三八二十四，你说得一点都没有错，妈妈不应该发火打你。但我们为了生活，必须就得三八二十一。你爸爸去得早，咱家里没有劳力干活，日子过得穷，没人能看起我们，连和我们好好说话的人都没有。既然这样，我们就没必要和人家争什么三八二十四，争到最后，也不会有什么结果，只会加重咱们的自卑和孤独。所以，我们要委曲求全，夹着尾巴做人，但不管别人看起看不起我们，我们自己必须要长嚢气。“你现在还小，所以一定要抓紧时间，好好学习。只有脑子里东西多了，将来才会有出息。这一段时间妈妈病了，耽误了你的学习，一定要尽快补起来，以后还要学会做饭、种地，一切都要靠自己……”四九一面耹听着，一面答应着，不住地点头。看着妈妈畅快的样子，他觉得今天的母亲是那么地和蔼可亲、仁慈善良，越发让自己疼爱，心里便也格外高兴。“四九，你一定要记住妈妈今天说的话，以后生活上有什么困难，就给你安娃叔叔写信……儿啊，妈妈口干舌燥，喉咙里觉得烟熏火燎的，去到外间给妈妈倒一碗水。”四九一面答应着，一面迅速去外间倒水。也就两三分钟时间，四九端来了水：“妈，水不烫，现在喝正好。”妈妈没有回应，头耷拉在枕头边上，双眼紧闭，原先还在比比划划的那只手也软绵绵地搭在炕沿上。“妈！”四九又喊了一声，依然没有回应，一动不动。不对，妈妈就是再睏，也不会睡得这么快。这一下，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，想着母亲刚刚说过的话，终于明白母亲的用意，“哇！”的一声痛哭起来……四九家里很穷，被生产队用一口水泥棺材土埋了。不久，四九被他的安娃叔接走了。曾经有烟火气的院子长满了杂草，渐渐荒废了。

作者简介

田红旗，山西省绛县古绛镇下高池村人，中学毕业，退伍军人，常年在北京务工。

来源：三只眼传媒